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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9
“您又忘记我了。”
这句话换到任何一个人嘴里,听起来都像是亲切甜蜜却又苦涩的埋怨。
可从德川嘴里说出来,反倒像医生陈述病情。
——或许真的是病情也说不定。
丽这样想着,在相邻的楼梯间和盥洗室中犹豫片刻,选择走进盥洗室,打开水龙头,在水声中发问,
“……上次是什么时候?”
她总是这样,不带任何情感地去分析事情本身,竟连半句温存的话语也无。
尽管德川对她的失忆流程已经非常熟悉,仍不得不为她刻在骨子里的理性惊叹片刻。
跟着走进,他垂眸看她,看不清神色,只能看到秀丽的鼻尖和微微颤动的纤长睫羽,但不难猜测她平淡漠然的表情。
他似乎早已习惯面对这个问题,表情平静自然,正要开口,隔壁楼梯间传来一阵喧闹,间有重物拖动的声音。
“呵——啐!”吐痰声后,有胶鞋底在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,粗哑的中年男声闷闷响起,“麻烦!一周要搬两个实验室的仪器!”
“要我说这些女的一开始就该滚蛋,”另一道油滑尖利的声音嘲弄到,“反正什么都做不成,搬来搬去,最后麻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干后勤的?”
“哼,可不是什么都做不成——”打火机发出脆响,“那老女人,以前不还整天被宣传成什么‘科研女神’,小的那个也不是省油的灯……”
“哈哈哈——”充满恶意的刺耳笑声传来,接着是故作姿态的嘘声,“喂喂,去年电视台来直播采访的那个……还记得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就是那个啊!去年10月的时候……小的那个跟男人保持暧昧关系,不正巧被直播出去了?”
隔壁楼梯间里的话题逐渐往下三路发展。
丽连头都没有抬,只是伸手牵住了要往外走跟人理论的德川的衣袖。
线条锐利深刻的唇角下抿着,他英气的眉毛微蹙,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寒意结霜,回头看她,有些不解。
将水龙头轻轻关上,丽这才仰头看他,笑了笑,
“除了你为我们说话的这份心意之外,别的都没有意义。”
“无论是他们说的,还是你想要跟他们说的。”
她脸上云淡风轻的笑让德川略感意外,他有些僵硬地顺她的意,接续之前的问题,
“上次是去年十二月。”
“我知道了,谢谢你。”
丽点点头,真诚地道谢后,松开他袖口,
“走吧。”
……
银白色的走廊洁净森冷,两侧墙上整齐的挂着多幅墙报,印有各个实验室的介绍——包括方向、成员和成果。
粗略浏览后,丽走到自己实验室门边的墙报前。
有些褪色的墙报上,众多科研成果的右上角是实验室负责人秋山秀子教授的照片。
那张照片大概是十年前拍的,彼时四十多岁的秋山还没有明显的老态,酒红色及腰卷发束成一股绕过肩头,柳眉杏眼,眼角淡淡的笑纹,充满成熟女人的魅力风韵。
丽沉默地抬眼,与照片上迷人的女性对视。
日本女性科研人员处境艰难,占比极低,只有119。
老土、无趣、缺乏能力,最终只能走向行政岗位或回归家庭,是当前社会对女性科研人员的刻板印象。
二十多年前,秋山秀子就像一阵清风,以出色的外表和杰出的工作能力横扫学术界,成为理想中女性研究者的标杆。
只可惜后继无力,再没能拿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,即将黯然谢幕。
而她的得意门生——蛇贺启丽,本应接过她手里的大旗,本应接过。
“蛇贺前辈?”
德川低沉冷静的声音唤回丽的思绪。
她摇摇头,“没什么。”
“德川君知道吗?我失去记忆的原因。”
比起原因,她更在意的是,如果失去一部分记忆对她而言是一种常态,那么她不可能不对自己的记忆做任何“备份”,比如写日记、备忘录,以便减轻失忆的影响。
然而在她对寝室、实验室全方位的搜查中,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记录,这不正常,
除非……
“有一个人或许知道,我可以带你去见他。”
“有劳了。”
“方便的话,可以和我讲讲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吗?”
一模一样的话语。
他又开始重复那些此刻只有他一人享有的共同过往。
90
去年十月,德川认识蛇贺,在理学部大楼旁的情人坡边。
地点挺浪漫,故事却不,或者说不能称之为故事,而是事故。
那天凌晨四点,他一如既往起来晨跑,在坡道拐弯处与自行车刹车失灵的蛇贺相撞。
蛇贺原本可以直直下冲,摔在坡前的草坪上,但为了不撞上他,只能调转车头,重重磕上路垭。她陷入昏迷时仍死死护住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包。
德川不敢贸然移动有骨折风险的人,将她放平避免阻塞呼吸后,迅速拨打急救电话。
经医院检查,蛇贺右脚骨裂,额头缝了五针,有轻微脑震荡的可能。
他在病房里守到她醒来。
蛇贺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找电脑,他将抱在怀里的包递给她。
那时靠坐在床头的少女憔悴异常,脸色惨白,唯一的血色是额前纱布洇出的一小块血迹,纤细优美的眉毛紧蹙,她艰难地单手拉开摆在腿上的电脑包。
德川伸手帮她把电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,
“你保护得很好,没有损坏。”
“不……不!”一直沉默的她突然高声否定。
他笨拙的安抚似乎触动她某根脆弱的神经,冷静思考片刻后,她终于抬眼看他,说,
“不,它坏了。”
“因为剧烈的碰撞,硬盘产生坏道,已经无法读取数据。”
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,像是必须得到认同。
那是德川第一次直视她双眼——偏执而疯狂的金眼睛,他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,是连站在平等院凤凰网前都未曾有过的、让人毛骨悚然的震颤。
很久之后他才明白,这是直面毫无保留、站在生死边缘的人时才会有的,属于活着的人的恐惧。
他难以说出任何一句否认的话,实际上他连开口回答都滞涩,尽管这并不是什么难题。
“……是的。它坏了。”
他听到自己这样说,声音艰涩。
这时她满意地点点头,露出一个笑来。
那笑也很漂亮,像冷白的刀锋溅起血花,刺骨尖刻,令人胆寒。
是的,它必须坏了。
……
德川说到这里,丽擦桌子的手停下来,和他回忆中一样,也对他笑了笑,
“给你添麻烦了,德川君。”
她想起一些事来,比如说那天她本就计划要摔伤的,德川不过是个倒霉路过的目击证人。
此刻她的笑和在盥洗室里相仿,却跟德川记忆中的每次都不一样。
曾经的蛇贺也很美,像惨白骷髅眼窝里生出红花,阴郁浓烈。
那股挥之不去的、湿冷的迷雾如附骨之蛆萦绕她,又顺着金色的目光浸透看她的人。
同样的笑容,现在则要明快得多,冰刀似的鲜活,就像那些记忆是什么合该舍弃的余毒……
……?